作者|安德烈莫洛亚

摘录|张进

《追忆似水年华》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译者：李恒基徐继曾等

版本：翻译林出版社

2021年6月

从1900年到1950年的历史时期来说，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 不仅仅是因为普鲁斯特的作品像巴尔扎克的作品一样恢弘。 别人写过十五二十部小说，有时很有才气，但不能得到启示给人一个总结性的印象。 这些作者对众所周知的“矿脉”的开发表示满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发现了新的“矿床”。 《人间喜剧》囊括了以外部世界为自己领土的金融界、编辑部、法官、公证人、医生、商人、农民； 巴尔扎克以画画为目的，他也确实画了整个社会。 相反，普鲁斯特的独特之处之一是他不在乎材料的选择。 他更感兴趣的不是观察行为本身，而是观察某种行为的方法。 由此，他就像同时代的几位哲学家一样，实现了“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 人的精神又摆在天地的中心； 小说的目标将是一个被描述为精神反映和歪曲的世界。 用普鲁斯特书中的事件和人物来说明这位作家的特点，其荒谬不亚于把雷诺阿说成是画女人、孩子和花卉的人。 雷诺阿之所以成为雷诺阿，不是因为他画了这些模型，而是因为每个模型都被置于彩虹般华丽的光线中。 普鲁斯特本人在贝戈特写的时候指出，作品的采访与天才的形成无关。 上天可以让任何材料明亮上色。 贝戈特成长的家庭环境表面上是孤陋寡闻的，但贝戈特使用这种素材写了杰作。 这是因为，多亏了他的大脑这台小机器，他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让在沙漠中飞行的飞行员隐约看到埋在地面上看不见的沙下的城郭，看到事物中蕴藏的秘密。 所以在谈论《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普鲁斯特为什么比任何人都更善于“飞走”，关于他似乎非常留恋的世界。

普鲁斯特(右) 1877年

一

他熟悉的天地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 首先在博斯地区的小镇———伊利耶，他小时候每年都和家人一起度假； 是他的祖父母、父亲、母亲、哥哥、叔叔、婶婶和姨母。他是乡下的邻居。 接下来是巴黎的社交圈。康多扎中学的同学，父亲的朋友，几个女人。 罗尔海曼，埃米尔斯特劳斯夫人，塞维尼伯爵夫人； 还有阿曼多卡亚韦夫人、博兰古夫人、格雷福尔布伯爵夫人的沙龙，之后通过罗伯门德斯鸠先生的介绍认识了整个上流社会。 通过他的韦尔叔叔们和祖母的家进入犹太圈。至于通过喀布尔和比诺大街的网球场，和几个妙龄少女预约的平民，他只有几个仆人，几个开电梯的和几个当茶室的，几个服兵役的伙伴和伊莉说起作家和艺术家，我只是通过阿纳托尔法国、伦纳德阿恩、马德莱娜梅尔和伊莱对他们的生活有一点了解。 总之他的见闻只是法国社会的一个单薄的剖面。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普鲁斯特不是从广度，而是从深度挖掘他的“矿脉”。

有些特征注定他将来要写。 他的气质神经质，敏感到病态。 他有一位尊敬的母亲，非常疼爱他，所以他遇到最细微的不和谐也就像受到伤害一样，最平淡的敌意和最不经意的可笑行为会在他心中留下痛苦的记录。 即使变成肉体较厚的人，在某些场合也不会产生永久的印象。 即使他遇到了也一生难忘。 在他的思想里挣扎在地狱里，像找不到出口的灵魂一样吵闹。 (例如，有一天晚上，她妈妈拒绝在他睡觉前亲吻他，后来，她经不起他的恳求又让步了。 之后，他为了寻找意中人曾深夜奔走于巴黎街头。 还有他在社交场合受到的屈辱。 首先是《让 桑德伊》，然后是《追忆似水年华》有痕迹。 “作家在受到命运的不公正对待后，总是要寻求补偿。 ’我们的作家尤其渴望补偿、解释和安慰。

他患有慢性哮喘，虽说不是废人，但年纪轻轻就成了患者，每年都有一定的(时间 )要闭门谢客。 这种隐居有助于把生活变成艺术。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 ”普鲁斯特用一千种方法重复了这个想法。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为了工作而期待着痛苦。 ’他被逐出了童年的伊甸园，失去了幸福，所以他试图重新创造幸福。

他的精神疾病比肉体还大。 在少年时代，他发现唯一吸引自己的爱在人们眼里是异常的。 比起纪德，他更有勇气挑战家人。 “家庭啊，我恨你们”这句表白完全违背了他的本性。 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在心里经历很久的。时间的、痛苦的斗争，最终失败了； 他如何努力抑制自己的欲望； 旧病如何再犯，最终使我确信自己无可救药。 如果你把普鲁斯特看成不道德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确实脱离了道德规范，但为此而痛苦。 因此，他也需要分析忏悔和自己的需求，这有助于写小说。

最后，有这种强烈写作冲动的年轻人，正好具备从事写作的条件。 他不仅神经质且有敏锐的理解力，还获得了宝贵的材料，掌握了渊博的知识，知道如何利用这些材料。 他妈妈很爱法国和英国的经典大作家，他也曾睡在其中。 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圣西门、塞维尼夫人、圣贝比、福楼拜和波特莱尔。 他的创作证明他与这些作家灵犀相通。 他研究了他们的想法、创作手法和风格。 他如果不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就能成为最伟大的批评家。 对英国作家的理解使他有可能进行知识杂交，它对加强人的思想就像生理杂交增强种族体质一样有效。 他曾指出，他从托马斯哈代、乔治艾略特、狄更斯，特别是拉斯金那里吸取了教训。 在我们的时代，没有比他更有学问、更开朗的作家了。

但事情的奇怪在于，他具备这样的优越条件，就能成为一个威严、多少有点学究的传统作家，但他偏偏不肯走这条现成的路。 在这里，他爱好高雅的母亲又对他的教诲有了帮助。 “对于如何烹饪一道菜、演奏贝多芬奏鸣曲、殷勤待客，她自信能掌握最佳节制……况且，对这三件事来说，最佳节制差不多。 手法简洁、朴素、押韵”的普鲁斯特对风格的看法没有改变。 作为技巧高超的演奏家，他有时不得不拖长歌曲(电话布线错误—— (山楂树—— )盖尔芒特王妃的浴缸)。 最好的Splays，本来的Splays，在风格上有意寻求工作的同时又不失自然。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准确地记录下口语的音乐性和各阶层人特有的语调。 他有很多东西要表达，说不出口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为了表现这一切找了很久题材，但一直没找到。 小时候，他走在维福纳河两岸。 我曾经隐约感到房子的瓦下和柳树下藏着真相。 我等他揭穿。 二十五三十岁的时候，他反复搜索记忆宝库，还是找不到所需。 1896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和诗集《欢乐和时日》。 这本书染上了世纪末颓废的风，让人想起了《白色杂志》、让迪南和奥斯卡王尔德。 没有一个读者推测作者有一天会成为我们最伟大的文学创新家。 而且，从1899年到1904年，他静静地写了很多练习本。 那是自传的长篇小说《让桑德伊》。 一气呵成以后，作者从未修改过。

他没有发表这部作品，甚至想破坏它。 作品的很多页面都被撕裂了。 今天，我们在这部作品中发现了《追忆似水年华》大部分为我们喜欢的优点。 震撼普鲁斯特灵魂的几个场面，日后以完美的形式被记录下来，在这里已经很明显了。 精辟的分析、诗意的描写、对滑稽可笑言行的地道的狄更斯式描写：这些都不是高手。 但是，他当初没有发表这个草稿是正确的。 一旦他这么做了，之后就不会用非常先进的技术重写同样的题材了。 当他写这篇草稿的时候，他的父母还在，而且可能是他的第一位读者，所以他不能坦率地处理作品中他认为最主要的东西。 对于普鲁斯特迷的我们来说，《让桑德伊》是一本很有吸引力的书，但书中的人物和事件与原型没什么不同。 这还不足以成为完美的艺术品。

《让桑德伊》的观察者已经是大师了。 但是普鲁斯特对观察不满意。 他觉得美就像童话里的公主，被某个可怕的巫师关在城堡的塔里。 为了拯救这位公主，我们打破千扇门还是徒劳的，大部分人忙于生活的乐趣，不久就放弃了寻找。 但是像普鲁斯特这样的人宁可放弃其他一切，也要找到被囚禁的公主。 有一天，他得到了启示，给了内心祝福，确信自己有信心。 他会得到秘密而令人眼花缭乱的报应吧。 他说。 “人们敲了所有的门，一无所获。 唯一通往目标的门，人们找了100年也没找到，但在不经意间就撞上了，自动打开了……”

普鲁斯特1887年

二

这“唯一的”门通向什么呢？ 当它突然自动开启时，他隐约看到的“《一千零一夜》与圣西门的《回忆录》纸面相等”的作品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为此不惜牺牲其他一切吗？ 普鲁斯特浩瀚的交响乐会有什么主题呢？

第一个主题是时间。 他的书以这个主题开始和结束。 “假设谎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一定会在上面做(时间 )的记号。 )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你接受它。 我在作品中人们在时间中所占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所占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即便如此，也让他们看起来像怪物……”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动、滚滚的过程中，普鲁斯特就是这个“就像空间里有几何学一样，时间有心理学。 ”人类一生都在与时间战斗。 他们固执地想爱恋人、朋友和信念。 忘记从冥冥中缓缓升起，淹没他们最美、最珍贵的记忆。

古典哲学假设“精神般不变的信仰形成了我们的人格”，这座雕像在外部世界的冲击下坚如磐石。 但是普鲁斯特知道自己会在自我时间的潮流中解体。 在不远的将来，曾经爱过、参加过痛苦、革命的人总有一天什么也不会留下。 我们将在小说中看到天鹅、奥黛特、希尔伯特、布洛克、拉谢尔和圣卢是如何一个个经过感情和年龄的聚光灯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的。 就好像舞女的白色礼服在灯光下是黄色、绿色、蓝色的顺序一样。 无法想象沉溺于恋爱中的自我。 几年后，如果从同样的自我爱中解放出来，会怎么样呢？ 可悲的是，“房子、街道、道路，像岁月一样转瞬即逝”。 我们徒劳地回到了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它们。 因为它们不是在空间里，而是在时间之中。 因为，再次访问古老土地的人不再是用自己的热情装饰那个地方的孩子和少年。

但是，我们历代的自我并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们能在我们的睡眠中，而且在冷静的状态下再现。 普鲁斯特在他的交响曲第一乐章中提到了醒来的主题，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的。 每天早上，在短暂的迷糊之后，我们再次拥有我们自己； 这说明我们没有完全失去过它。 马塞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可以听到“小铃清脆的铁铃声时不时响起，无休无止，喧闹不已”，他的童年每当铃声响起，就宣告着天鹅的到来。 那一定没有停止过这个铃在他身上发出冬天的声音。 因此，时间看起来完全消失了，但其实不然，它与我们自己融为一体。 由此产生了作为普鲁斯特作品根源的想法。 看起来失去了，其实还在那里，随时准备播放时间。

这种追求只能在人们视为“真实”的世界里进行。 其实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至少认识不到。 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永远被我们自己的情欲所扭曲。 世界并不是一个，而是上千个“每天早上有多少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复苏”，世界就有几个。 所以，生活在这些幻觉中，而不是为这些幻觉而生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寻找失去的乐园，那是唯一真正的乐园是很重要的。 “过去”是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永恒。 我们在生命中的某个有利时刻重新把握“过去”，“就会油然觉得自己是绝对的存在”。 所以，除了最初的主题“破坏一切”“时间”之外，还有与之相呼应的补充主题“起到保存作用的回忆”。 但是，这里不是指什么样的回忆； 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是他教了人们如何回忆过去。

有几种方法可以回忆过去吗？ 至少有两种。 人可以借助智力，试图通过推理、文件和证据来重建过去。 这个自主的回忆，永远不会让我们觉得过去突然出现在现在之中。 而正是这突然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了自我的生存。 想要找回失去的东西，需要忍不住回忆时间。 那么，不由得回忆怎么发动呢？ 必须通过现在感觉和记忆的耦合。 我们的过去继续活在味道和气息中。 普鲁斯特这样写道。 “请不要忘记。 我的人生中有反复出现的动机……比阿尔贝蒂娜的恋爱更重要的动机。 也就是说，旧事重提。 这也是献身于艺术的人的好材料……茶、散步的树、钟楼等”玛德琳的点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讲述者意识到这种形似贝壳的蛋糕的味道时，整个贡布勒斯带着当时他在那里感受到的一切感情，从一杯果茶中浮现出来。 自己的经历让这个小镇被他的眼睛感动了。 现在的感觉与新出现的记忆成对。 这个组合和时间的关系好像是立体镜和空间的关系。 会让人们产生时间也有立体感的错觉。 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了。 同时，那个也克服了。 属于过去的所有块时间因为它变成了现在的东西。 所以艺术家在这一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 任何事物都只有在其永恒的姿态，即艺术的姿态下才能真正品味和保存。 这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根本、深刻、创新的主题。 其他作家(查理唐纳，钱德拉德内瓦尔)也曾窥视过这个主题，他们没有在自己的直觉指引下走到最后，也没有打开通往奇妙境界的大门。 只有普鲁斯特发现，在最初的回忆的诱发下，这个人们本以为永远忘记了的世界，在这最初的回忆之上，仿佛从茶中整个出来。

概括地说，他的小说是一个聪明绝顶、对痛苦敏感的人的经历。 这个人从小就寻找绝对的幸福。 他在家庭、爱情、世界里都找不到绝对的幸福，最后像宗教神秘主义者一样去时间之外寻找绝对的存在。 他在艺术中找到了这个绝物，于是小说与小说家的一生融为一体，但在小说的结尾，他可以找回叙述者失去的《时间》，开始写他的书。 就这样，这本书像一条长蛇一样首尾相连地标题，被一个巨大的圆圈包围着。

普鲁斯特(左一)和母亲、弟弟罗伯特于1895年

三

不由得回忆用那个魔法唤醒了过去之后，讲述者在看什么呢？ 中间的乡下房子是外婆、父母、姑姑列奥尼(和家人一起时的喜剧人物)、女仆弗朗索瓦丝)，还有几个配角。 冈萨雷斯家旁边出现了外省的庭院，夏夜，附近的天鹅老师在天鹅夫人的陪同下，经常来看望讲述者的父母。 在贡布莱的周围扩展着一片熟悉而神秘的地带。 对于幼年时代的叙述者来说，这一带分为两条“边”。 天鹅一方，也就是天鹅家族的产业成为松维尔，盖尔芒特一方，也就是盖尔芒特家族城堡的所在地。 盖尔芒特家族出身贵族世家，马塞尔不时瞥见他们望望弥撒，然后走出教堂，把他们视为无法登高的天人。 人们告诉他这个家庭是杰纳威德布拉本德的后裔，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样，生命在名字的阶段开始。 盖尔芒特家族，斯旺夫人，她的女儿希尔伯特斯旺：讲述者对所有这些人并不陌生，对他来说他们只是名字。

一个接一个，这些名字会成为有血有肉的人。 之后，叙述者介入了盖尔芒特家族的生活圈，这个家族对他有吸引力，但不再有英雄的威望。 盖尔公爵夫人酷似教堂彩绘玻璃女圣人，成了马塞尔的朋友。 马塞尔会发现她虽然敏捷，但思想浅薄，有自私冷酷的一面。 盖尔芒特家族的另一成员，查理吕斯男爵和迷人的罗伯德桑卢，原本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美化，逐渐在前台的强光下暴露原形。 讲述者逐渐发现，这些人物就像幻灯片上所展示的那样，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名字下，隐藏着有时残酷，有时平凡的现实。 小说的材料不在现实世界里，而在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差距之中。

在恋爱领域，也有语言阶段。 在这个阶段，人在古典和浪漫的作品中描绘这种感情，追求不可能实现的心。 但是，“爱本身和我们对爱的看法的不同是天壤之别”。 普鲁斯特以比传统小说家更多的真实感，试图描绘相遇与喜悦，离别与痛苦，以及最终的冰冷。 夏娃是从亚当那里提取的。 这个象征非常正确。 我们睡了之后，一只脚的位置不对准时，心爱的女人就会翩翩入梦。 我们相遇时以我们自己的想象为材料创造的恋人，与将来成为我们终身伴侣的真正的人无关。 天鹅和从他梦中出来的奥黛特结婚了，但面对的奥黛特是他不爱的人，“和他完全合不来”。 讲述者马塞尔最初觉得阿尔贝蒂娜很下流，长得不好看，但因为她“摸不着头脑”，在神秘的光晕笼罩下，她开始留恋她，最终爱上了她。

爱的对象被占有后，只要怀疑还在，爱就不会衰退。 如果我们发现自己如此珍惜的东西本来就是虚妄之后，嫉妒占据了我们内心的沙漠，那么这一发现还不足以治愈我们。 幸运的是，“回忆有时会混乱，感情会间歇性”。 最后，经过漫长的离别，我忘记了，消除了爱的幻觉。 对于用《索多姆和戈莫尔》描绘的变态爱，遵循与正常的爱相同的变化曲线。 与爱情的实际对象是车夫、缝背心的裁缝、妓女或公爵夫人无关。 普鲁斯特说，爱的本质是因为爱的对象不是实物，而只是在恋人的想象中。

同样，马塞尔童年的两个“边”，在天鹅这边和盖尔芒特那边，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迷人、隐秘的世界，但后来当他实地考察过这两个世界时，其中却引起了他强烈而持久的兴趣追寻时尚和追寻爱情一样令人失望。 斯旺想加入威尔迪伦的小圈子，而马塞尔想加入盖尔芒特家的沙龙。 如果他们如愿以偿，认识并征服了小社团和沙龙，那两者就不值一提了。 唯一吸引人的世界是我们还没有进入的世界。 一切比孩子的眼睛看起来更容易，更平淡。 从贡布雷的角度来看，两条“边”之间似乎有隔阂。 不料他们在作品顶上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圆拱，最终汇合在一起。 天鹅的女儿希尔伯特和盖尔芒特家的圣卢结婚了。 两边的对立本来也是假的。 现实在揭示真相的同时也会烟消云散。

我是故意用拱门这个词的。 普鲁斯特的作品刚发表的时候，批评家们一时无法理解它的结构，不知道它和大教堂一样结构简单沉稳。 作者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跟我说大教堂的时候，你的妙语让我不由得感动。 你直觉到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第一次。 我曾经想为我的书的各个部分分别选择以下标题。 玄关、后殿彩画玻璃窗等。 我会为你证明。 这些作品唯一的优点就是它们全部，包括细微的构成部分都非常结实，批评家们偏偏责备我缺乏整体构思。 如果我采用类似的标题，就可以事先回答这样愚蠢的批评……”

确实，完成的作品有那么多精心安排的对称结构，那样的细节在两翼相互呼应，那样的石头从开工之初就堆放得井井有条，准备担当将来的尖拱。 因此，不得不佩服普鲁斯特将这座巨大的建筑设计为一体的优秀才智。 序曲部分草演奏的主题逐渐壮大，最终像勇猛的小号声压倒了陪衬的音响一样，某个《在斯万家那边》刚露面的人物将成为书中的主角之一。 (例如，在外叔叔祖父家见到的穿粉红色的太太，成了奥德托德克莱西，成了天鹅夫人，最后成了福西维尔夫人。 画家比什兰是比尔迪伦的“小中心”成员，后来成为伟大的埃尔斯蒂尔； 在妓院和讲述者春风见过一次面的女人，日后重逢时改名为拉谢尔，已经是圣卢最喜欢的情妇。 ）

大桥的拱门跨越了岁月，终于连接了天鹅一方和盖尔芒特一方，跨越了几千页的书籍之后，产生了另一种心情——回忆的组合呼应了玛德莱娜蛋糕的主题(讲述者在威尼斯之旅中看到的大小不一) 当他在盖尔芒特王后的图书馆里见到一条浆热毛巾时，巴尔贝克海滨突然再现在他眼前)。 整个建筑物的圆顶石确实是罗伯托和希尔伯特的女儿圣卢先生。 这只是一个小石像，从下面看勉强能看到，但在这个石像上，“看不见的无色、不可捕获”的(时间确实是物质凝固了。 用圆顶连接，大教堂完成了。 到了这个时候，作者作为艺术家同时作为人被拯救了。 从很多相对的世界中出现了绝对的世界。

普鲁斯特的小说是肯定的和解放的。 像凡多伊的七重奏，其中两个主题———摧毁一切时间与拯救一切的记忆对峙：“最后，快乐的主题取得胜利； 这是一种无法名状的喜悦，仿佛它来自一个再也不是从空荡荡的天空后面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召唤的天堂。 这种喜悦与奏鸣曲的喜悦大不相同，它似乎是贝里尼画中温和庄重、演奏双颈诗琴的天使和身穿米开朗琪罗笔下紫袍、吹着大号角的大天使的区别。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出现了喜悦的这种新颜色。 这让我们寻求超浮世的喜悦呼唤……”

克劳德莫里亚克写了一本关于普鲁斯特的一本的很棒的书。 他在书中强调普鲁斯特独特的喜悦概念很常见。 “因为和普鲁斯特在一起，我们不仅知道感情有间歇，而且知道幸福有时也会袭来，有时会消失。 这快乐的清风是从哪里来的呢？ ”来自艺术。 大艺术家“揭开丑陋无聊帷幕的一角，我们隔着这个帷幕对世界失去了好奇心”。 就像梵高用草椅，德加和马奈以丑女为题材创作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老厨师、霉味、外省卧室或山楂树群。 他对我们说。 “仔细看。 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之下。 ”

普鲁斯特修改手迹的《追忆似水年华》校正

四

人生中有神化的瞬间，现在偶然得到的感觉再现了过去，我们为自己存在的持续性感到快乐； 但是，一生中很少遇到这样的时刻。 那么，怎样才能在每本书里释放被囚禁的美呢？ 这里很有型：“在一个描写中，人们可以无限地罗列被描写地方的各种物体； 但是，真相只有在作家选择了两个不同的物体，指出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那一刻才能清楚。 艺术世界中的这种相互关系类似于科学世界中唯一的因果关系。 作家还需要用优美风格的圆环封闭这两个物体。 他甚至包围着生命。 他列举了两种感觉的共同特征，用一个隐喻把两个物体结合起来，展示它们的本质，使它们摆脱(时间 )的影响，用语言组合形式的不可描述的锁链把它们连接起来……”

隐喻通过揭示陌生和难以描写的情感与熟悉的事物之间的相似之处，有助于作者和读者想象陌生和情感。 当然，普鲁斯特并不是第一个使用形象的作家。 对原始人来说，形象也是一种自然的表达手段。 但普鲁斯特比同时代的任何作家都更了解形象“至高无上”的重要性，他知道形象是如何通过类比让读者窥见某种规律的雏形，从而获得强烈的智力快感； 他也知道如何让形象始终保持新鲜。

既然比喻的目的是用熟悉的东西来解释未知的东西，那么比喻的第二项，即它透明的、通过现实看到的东西，就与我们熟悉的感觉联系在一起。 荷马有理由唱“勇猛如狮……” 因为他的听众曾与狮子搏斗过。 普鲁斯特指出，现代隐喻应该在事物的背后唤起味觉、嗅觉、触觉这些永远真实的基本感觉，或者展示任何艺术的主要成分——动植物的形象。 (天狼星变成大黄蜂，花絮变成兰花，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变成鸟类)。 最后，也可以从现代各学科中借用现实生活的形象。 所以普鲁斯特的文章中不时会出现科学、心理学、政治学的形象。

讲述者的母亲对弗朗索瓦丝说：“诺布瓦老师说她是‘一流的司令官’。 就像国防部长在阅兵式结束后，向将军表达了路过的外国君主的祝贺……”这样，我们可以获得印象新鲜的花束。 马塞尔此时爱上了希尔伯特斯旺。 他把有关天鹅家族的一切视为神圣。 当他听到父亲说斯旺家住的套房很普通时，一种亵渎的感觉让他的血沸腾了。 “我本能地觉得，我的精神应该为天鹅家族的威望和我自己的幸福做出必要的牺牲。 而且，不管我刚才听到什么，我的心绝不认为他们住的套房是普通的，就像笃斯信徒抛弃了鲁南的《耶稣传》一样。 我们也可以住……”叙述者的母亲把天鹅夫人为了扩大在社交界的联系而到外面访问比作殖民战争。 “现在，特隆贝家已经就业，附近的部落也即将投降……”她在街上见到斯旺夫人，回到家，“我看到斯旺夫人进入战争状态。 她即将出征麻省理工学院、锡兰人或龙贝鲁人，她一定期待着大获全胜……”最后一个例子是，斯旺夫人热情好客，却邀请了一位很难相处、喜欢绕道而行的太太来作客。 “这只活泼的‘工蜂’戴着装饰羽毛的帽子，拿着名片盒，一天下午能去多少富豪家庭的花萼……”

普鲁斯特另一个爱用的手法是用艺术品来说明真相。 在他生活的“想象博物馆”时代，任何有教养的人都可以理解美术作品提供的参考依据。 为了让读者理解奥黛特的美丽，普鲁斯特提到了土豆切利； 为了描绘布洛克的奇妙，他举起了贝里尼的《穆罕默德二世》。 他把弗朗索瓦丝的谈话比作巴赫的赋格曲，把沙里乌斯老师对絮凝人的目光比作贝多芬的结尾短语。 大画家和大音乐家带领我们进入了言外之意的世界。 没有他们我们进不了这个世界。 普鲁斯特经过美学达到了玄学。 这条路不错。

所以，在这部作品中隐喻所占的地位相当于宗教仪式的圣器。 普鲁斯特的依恋现实都是精神的，但人既是灵魂，又是肉体，所以他要帮助物质象征建立起他自己和无法表达的东西之间的联系。 普鲁斯特最早知道任何有用思想的根都在日常生活中，而隐喻的作用是强迫精神与大地母亲重新接触，返回属于精神的力量。 雨果也本能地知道这个道理，但普鲁斯特在智力和用法上达到了同样的目的。

五

艾伦曾经指出，小说本质上应该是从诗到散文，从表象到实用、手工般的现实过渡。 普鲁斯特是纯粹的小说家。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帮助我们自己掌握从小到壮年再到老年的过程。 所以他的书一问世，就成为人类的圣经之一。 他简单、个别、地域性的叙述引起了全世界的热情，这是人类最美丽，也是最公平的现象。 正如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来概括一切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人生和最普通的东西，使每个人的人生都出现在他的笔下。

作者|安德烈莫洛亚

译者|施康强

摘录|张进

编辑|张进

导游词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