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看不出我们这一代人的真面目。我们都有自己的保护壳，什么都自己吞。”

采访|黄

黄登是广东一所大学的老师。她的《我的二本学生》等系列文章在文学杂志和媒体上发表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二本大学生的整体生活状况往往被主流媒体忽略，但他们的校园和职场经历其实代表了中国年轻人的普遍状况。该系列文章编辑成书后，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根据黄灯观察，不同层次大学的学生的去向对应着不同的城市和专业水平。二本毕业生的职业前景有明显的天花板。“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群体在就业焦虑和现实生存的压力下，过早地透支了生命的能量，降低了青春的活力，其思维力和创造力在不知不觉中被悄然消磨殆尽。”

当然，即使是同样的学生二本，不同年龄阶段的机会和机遇还是有巨大差异的。黄光比较了三个阶层的就业去向和精神气质。2006年，她担任062111班班主任，和同学们一起度过了平静的大学时光，后来通过QQ、微信群关注这些同学毕业后的去向。2016年，黄登再次担任班主任，此时的班号是1516045。两班录取时间相隔九年。黄登本人1995年毕业于岳阳大学本科，内地普通高校。

《黄灯》以这三个班学生的经历为样本，描绘了三十年的社会变迁和三代年轻人(70、80、90后)的努力和内心冲突。

邓的大学同学大多去了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国企。这些人大多来自农村，通过高考真正改变了命运。而且80%的同学一直在同一个单位或系统工作，这充分说明在国家包分配的就业政策下，个人与单位的粘连是非常紧密的。

062111班不一样。毕业8年，黄光统计发现，52名学生全部在广东就业，少部分在广州、深圳等珠三角地区，其余大部分回到原籍，遍布广东各地。有趣的是，这52个学生毕业时没有一个选择考研。黄登发现062111班的学生(也就是80后)和自己这一代人有一些微妙的区别：他们更认同商业原则，更有做生意的勇气。很多时候，黄灯是他们的第一目标客户。办公室里用不完的鞋油，用不完的茶叶，红枣，蚕丝被，洗发水，都是来自学生的推广。在她的日常消费中，一些护肤品、小饰品、正装包都是来自学生的货源。这种全新的师生关系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

但面对1516045班，也就是90后，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差。面对062111班的同学，黄登很自然的履行了班主任的职责，理直气壮的去和同学谈心，讨论人生的意义，上大学的价值，父母的期望。这些学生也会听从指导，改变他们的学习态度。但是1516045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有看不到表情的脸。他们低头看手机，让黄灯很难进入他们的通道。

她明显感觉到，师生之间不是“代沟”，而是“渊”和“海”。这些孩子除了真名，在班级群里都有自己的昵称，这个集体成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他们用昵称和符号构建一个隐藏的世界，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阻挡他人进入的世界。黄登在文学课上发现，90后更喜欢网络小说，比如《鬼吹灯》，《盗墓笔记》，《诛仙》等。与经典文学作品相比。说到这些书，孩子们的脸上绽放出会心的微笑。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老师，黄登对这个比较陌生。她找不到文字进入幻想和穿越的世界，这是年轻人阵营的暗号和暗语。除了网络小说，玩游戏也是90后重要的生活方式，是进入虚拟世界放松现实压力的一种方式。当一个面目模糊的一代人被贴上“丧亲”、“麻木不仁”、“欲望低下”的标签时，黄登感到更多的是不为人知，深深的无所适从。

她想起毕业前夕一个同学对她说的话：“我们这一代人的真面目，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们都有自己的保护壳，什么都自己吞。”

关于三代人的差异，关于二本学生的精神冲突，中午进行了一次黄灯采访。

中午：谈谈你写作的初衷。与新闻媒体和社会学田野调查相比，你在调查和写作方法上有什么不同？在收集素材时，学生的经历和感受是来自作文作业还是后期的调查(如QQ、微信访谈)？

黄灯：《我的二本学生》是一本学生写的书。我把它看做一本非虚构写作教学笔记。2005年博士毕业后，去广州一所普通高校当老师二本，主要是财经类专业。我的教学工作主要是给不同专业的学生上公共课，比如《大学语文》，《经济应用文写作》等。这样我可以接触到很多学生。2006年5月，通过班级作文《风》了解到一个女生的家庭。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直到现在，我一直把学生当成我的工作对象。之后，我把学生视为需要特别关注的个体，意识到他们的真实情况不应该被忽视。

因为我的出发点和很多学生差不多，所以在教学的过程中，我会忍不住拿自己和我的学生比较，思考我晚生十年二十年后的处境。从教十几年，我和80、90后两代孩子都有过近距离接触。脑海里有很多关于教育的感性认识，思考和困惑，也有具体的实践和对实践的反思。时间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来自亲历者的表达欲望会特别强烈。虽然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但我想通过个人视角和有限的观察，将这种模糊而粗糙的现场感呈现出来，试图将学生群体二本整体带入大众的视野。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应该说不像记者和社会学家，我不是故意做研究的。我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职业的需要和便利。在课堂上与学生建立信任关系后，学生喜欢在课后来找我，诉说自己的困惑和成长经历，喜欢写东西给我，而我会尽力解答他们的困惑，帮助解决具体问题。我得到的写作材料来自我与学生的日常接触。我很珍惜和学生的相处，保留他们的作业、试卷、短信、邮件甚至微信记录，看看他们的朋友圈，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如果说有什么调查方法的话，那就是我注重日常的方法。也就是日常领域，是我一直坚持的理念。

当然，作为班主任或者导师，我会尽量在时间和学生做一些深度访谈。我知道很多孩子的故事，我的故事对他们是开放的。我不使用QQ或微信面试学生。我喜欢和学生面对面交谈。这是一种相互信任，特别美好的师生关系。我很感激我的学生，他们真的支持了我的事业。

中午二本，学生的概念，隐含着与985、211大学学生的对比。简单总结一下你的二本学生的背景，比如来自哪里，家庭背景如何，就业方向是什么行业和职业？

黄灯：我对“二本学生”的概念来自于学生的灌输。在与他们的交流中，特别注意他们的二本身份。很多同学会在作文和平时聊天中提到错过一本学校的遗憾。随着对学生的深入观察，我发现这个身份对他们的就业是有实际影响的，考研，但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90后)，这种来自原有学历的直接影响要小很多。

我的学生90%来自广东，一半来自农村，其余来自广东的小城镇、县城和不同城市，包括广州、深圳、佛山、东莞。相对来说，来自农村的孩子经济条件要差很多；来自城市的孩子总体上经济条件要好得多。当然，有一些来自农村的成功家庭，也有一些来自城市的下岗工人家庭。所以很难对学生的家庭背景给出一个统一的说法。但我知道，在班里，有的孩子天天为生活费发愁；而有的孩子，父母拥有上市公司。这种极其强烈的对比会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没有任何矛盾感。

就就业情况而言，各类金融机构吸引的学生最多，这是学校的特点决定的；其次是各种公司；还有公考考研(2010年以前，这个比例很低)；当然也有很多自己创业的同学。说到具体职业，大多是银行家、保险业务员、文员、会计、培训机构的老师等。

中午：相比内地(如湖南)的学生，广东的学生似乎有更多的机会去创业，开厂，继承上一代的生意。这其中有哪些故事？这几年，珠三角新一代年轻人能否继续接手上一代人的工厂和作坊？

黄灯：说到创业，广东学生应该比内地学生热情。我的很多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了，比如卖保险，在学校周边开餐馆，承包快餐外卖等。他们会先把自己的产品卖给我。这种全新的师生关系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尤其是潮汕的孩子对做生意有一种天然的认同，让我无比惊讶和震撼。当年在武汉读书的时候，多次看到当地本科出生考研，一次次租房。为了再考一次，不行就再考一次。可以说我在学术上是特别执着的。但我去广州读书后，就很少看到这种现象了。这种现象在我任教的学校很少见。如果有就业机会，他们会优先考虑就业，而不是多花很多年去换考研。这种差异应该来自于城市对学生的潜在影响。

我在书中提到了很多具体的例子，这里就不赘述了。值得补充的是，虽然学生创业都是小生意，但确实大大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并不是说很多学生真的回去继承上一代的生意，因为父母多是做小生意的，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大城市立足，从事一些稳定体面的工作，活得轻松一点，不要像他们2那么累。更何况，据我所知，孩子并不想回去接手父母发展起来的摊子。他们更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中午：书中还提到了珠三角地区家庭的特点，比如多子女家庭、留守儿童等。这些背景对学生的生活和精神影响大吗？此外，下岗也是一些学生家长经历的大事。对年轻人的成长影响大吗？

黄登：通过和学生的交流，我发现计划生育政策对广东孩子的影响真的很明显。在独生子女政策深入人心的内地，计划生育政策对广东很多地方的限制很小。我那些来自农村的广东学生，80%都不是独生子女，多孩子的家庭很常见，甚至6、7个孩子的家庭更常见，这让我特别惊讶。因为兄弟姐妹多，父母又回避计划生育，很多同学童年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对他们影响很大。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父母把她藏在农村老家十几年，直到上了大学才和家人正常交流。她对此非常困惑。

也有很多学生的父母都下岗了，但是广东的语境缺乏讨论下岗后果的机会，因为广东实际上已经成为化解内地下岗工人危机的地方。对于孩子来说，父母下岗伴随着家庭稳定的消失，不仅意味着经济条件的恶化，更意味着精神世界面临的挑战，未来将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在我的学生中，云杰和盛轩是下岗家庭孩子的典型代表。我很难直截了当地说出被解雇的父母和他们的个人命运之间清晰的逻辑关系，但我可以察觉到这两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中午：你在书中对三个群体做了一些比较，分别是70后、80后、90后，对应的是你的大学同学和在F学院当班主任的两个班级。三代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精神状态和就业机会真的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你说你面对的不是代沟，而是深渊和深海。这种沟通差距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黄灯：我所有的感知都是基于个人经验。我不否认这个判断可能有失偏颇。

这三代年轻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是如此的不同，他们经历了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信息时代，每个时代的宏大叙事变化都会影响到具体的个人。我很难讲清楚三代之间的界限，但我还是能感知到不同代之间的脉络变化。以农村大学生为例，70后享有更多的稳定性和确定性，但选择的自由度相对较少；80后在蓬勃发展的市场经济中面临着更多的选择和新的挑战。90后，面对全球化的深度融合，在信息时代有了新的突破机会，但面对生活成本的提高和激烈的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总之，潮流变了，这是三代人最大的不同。

至于他们的精神状态和就业差异，我已经在书中提到了。我通过个例写出了这种真实而巨大的差异，我也在《我的二本学生》中刻意呈现了这些差异。面对90后的孩子，我感到无所适从，始终没有找到了解他们的渠道。他们有他们的语言，符号，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和他们晦涩的世界观。总觉得两者有差距。这种差距并不是来自年龄差异，而是来自信息时代带来的现实挑战。对我来说，这种感觉不像是代沟，而像是无底的深渊。时间这段话似乎很难填补其中的空白。

在如何理解年轻人的问题上，我总是意识到有太多的偏见和盲目性。

中午：人们对90后有很多标签印象，比如“考试得高分”“蚁族”。今天还有“小城作家”等等。就你所知，哪些因素对他们的影响最大，比如社会变化、家庭因素、媒体变化、文化影响等等。

黄灯：90后成长的背景是无处不在的市场化。当他们进入大学时，他们把它作为一个就业科目。进入大学，他们本能地问自己能不能找到好工作，而不是问自己能不能成为更好的人。第二，不可阻挡的城市化进程。他们的命运、价值认同、就业选择和城市化进程息息相关。虽然有少部分返乡大学生把回到农村作为人生的归宿，但现实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大学毕业后，只能在城市找到立足之地。第三，信息化。作为网络原住民，他们有自己理解、感知和应对时代的方式。信息和网络已经作为他们身体最接近的部分而存在。这种状态对年轻人的生存有什么样的影响，需要更客观的研究和关注。

至于社会变迁和家庭因素，这些都与90后的命运息息相关，在很多书中都有通过个案描述。

中午：每个人的经历和命运都会有很多偶然因素。有没有心理健康充实，生活工作没有太大压力的同学？或者说，即使生活工作压力大，扭曲，依然乐观豁达生活的同学。举几个例子。

黄灯：从个体来看，当然会有特别健康，精神饱满，没有生活工作压力的同学。每到毕业季，一些我教过或者没教过的学生来找我推荐他们出国深造。这些孩子计划性强，自律性强，家庭经济实力好。在珠三角，有很多这样的学生就读于二本。自然，即使在一些面临生活和工作压力的同学中，也会有很多乐观豁达的同学。毕竟年轻人的本质是朝气蓬勃的。

两位越南妈妈的孩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特别乐观，特别顽强。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孩，父亲身体不好，弟弟四处玩耍。她靠妈妈出去打工赚学费。尽管困难重重，她从未放弃努力工作。她不仅成为考上上的研究生，还通过自己的声音写出了社会反响巨大的文字，帮助母亲解决了实际的身份问题。另一个男孩，家里很穷，靠着父母不稳定的微薄收入艰难的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一进大学就被骗了几千块钱，但他没有沮丧，而是及时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师，尽力化解困境，然后及时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现实。因为他的主动和努力，他在珠三角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一份行政工作。虽然他还处于自食其力的阶段，但这个变化对他的家庭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些普通学生的精神状态让我认识到教育的巨大作用，认识到二本高校对普通年轻人的重要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总体来说，各方应该尽力促进社会资源的公平分配，让二本学生享受到更多的教育资源。个人来说，应该鼓励低年级大学生努力，因为他们的人生还没有定型，还有各种可能。

中午：在某财经大学教文学是怎样的体验？阅读和写作，对于学生来说，只是一种获得学分的方式，还是有其他的意义？文学除了锻炼他们的表达能力，还能帮助他们获得某种心理上的安慰和治愈吗？有哪些经典文学或当代作品能引起学生的共鸣？

黄灯：在财经类院校教文学，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有趣的挑战。这种挑战不是来自专业水平的差异，而是来自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对抗。我经常给金融系、数学系、保险系、计算机系的学生上课。这些学生的课程都是应用性和工具性的课程，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和领悟。在孩子们的强化课程中，我很珍惜一些不多见的文学课程。对我来说，教书就是有机会在学生的心里播下种子，在学生的心里播下一颗与精神世界相关的软种子，是一件特别划算的事情。

我不指望他们仅仅通过两个学分就能获得多少文学知识，但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个机会，通过课堂唤醒自己，接纳自己，倾听自己的内心，在相对自由的大学时光里，悄悄修复被应试教育伤害的各种认知。在公开课上，我几乎不让学生不及格。我会尽力让他们在没有任何学分压力的情况下快乐地学习，让他们把少量的文学课当成一种放松和调整，让他们打开另一扇窗。

很难说课堂能安慰和治愈他们，但是我们在学习《春江花月夜》，海子的诗，张爱玲的小说的时候，有很多精彩的瞬间，让我很怀念。

这几年终于有机会给文学专业的学生上专业课了。很难说哪些作品能引起学生的共鸣，但有很多作家的作品能引起他们的思考，比如鲁迅和沈从文的经典。“广东作家专题”引起了许多学生的兴趣，因为我会尽力创造机会让他们与作家直接交流。通过课堂学习，以王、等作家的作品作为学生毕业论文的选题。

中午：你教的学生中，女生和男生有哪些不同？他们对自己的性别意识强吗？

黄灯：女生坐前面，男生躲后面。班里，学中文的男生总是少而星，女生占绝对优势。因为班上大部分女生都是广东人，所以整体性格都特别温柔。现在流行的女权主义和女性意识似乎对她们没有太大的影响，很难说她们偏传统。他们还是渴望有一份可靠的有发展空间的职业，希望通过个人能力在社会上立足。总的来说，我还没有做过这方面的总结和分类。我不是一个性别意识明显的人，可能缺乏这方面的敏感度和关注度。